江海市第一监狱。
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冰冷钢铁混合的味道,刺鼻,且毫无生气。
秦知夏拄着拐杖,右腿上厚重的石膏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。
冰冷的探视玻璃上,映出她苍白而落寞的脸。那双曾经锐利如刀的丹凤眼,此刻蒙着一层驱不散的迷罔。
她看着玻璃里的自己,一个瘸腿的失败者。
“吱呀——”
对面的铁门被打开,一个穿着灰色囚服的身影被狱警带了进来,坐在了玻璃的另一端。
看到那个人的瞬间,秦知夏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那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威严如山、不怒自威的父亲吗?
短短几天,秦永昌头上的黑发竟已斑白了大半,象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,整个人都垮了下去,昔日挺直的脊梁此刻佝偻着,象个泄了气的皮球。
他抬起头,浑浊的目光落在秦知夏身上,当他看到女儿腿上的石膏和那张憔瘁的脸时,这个铁腕了一辈子的男人,肩膀剧烈地颤斗起来。
他的嘴唇哆嗦着,眼框瞬间红了。
“知夏”
秦永昌拿起听筒,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”
悔恨的泪水,从这个男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。
秦知夏沉默地拿起听筒,贴在耳边。
她没有哭,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对面那个彻底垮掉的男人,内心一片麻木。
“我输了。”
她开口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被彻底击碎的疲惫。
“不只是抓捕失败,所有的一切都输了。”
她想起了第九处那群人的冷酷,想起了林凡那双一半纯粹一半怨毒的眼睛,更想起了自己被轻易踩碎膝盖时的无力与屈辱。
“我的信念,我的坚持现在看来,就是一个笑话。”
秦知夏的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。
“有些人说得对,我的正义,不过是创建在‘秦局长女儿’这个身份上的傲慢和天真。我以为我能守护秩序,可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。”
“现在,我没有这个身份了。”她看着秦永昌,眼神空洞,“爸,我好象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了,甚至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,到底是不是对的。”
她的话,每个字都象一把小锤子,敲在秦永昌的心上。
他看着女儿迷茫痛苦的样子,心如刀割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又咽了回去。
良久,他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、充满了苦涩的叹息。
“是,其实他们说的有道理。”
秦永昌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颓败。
“你的确天真。但那是因为爸更天真地以为,可以一辈子保护好你的这份天真,从而一直为你而骄傲。”
他看着天花板,眼神陷入了遥远的回忆。
“我刚当警察那会儿,还是个小片警。有一次为了追一个偷钱包的贼,从街头追到巷尾,足足跑了三条街,肺都快跑炸了。”
“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,我累得跟死狗一样,浑身都是泥。可当我把钱包还给那个丢了钱、急得快哭出来的大婶时,她抓着我的手,一个劲儿地谢我。那个眼神我记了一辈子。”
秦永昌的嘴角,露出了一抹怀念的、纯粹的笑。
“那时候我觉得,当警察的全部意义,就在那个眼神里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变得愈发低沉。
“那时候,我一无所有,刚从农村出来,兜比脸还干净。所以我什么都不怕,脑子里就一根筋,只想对得起我身上这身警服。”
“可是后来职位越来越高,权力越来越大,顾虑也越来越多。我开始害怕,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,害怕站错队,害怕让你和秦宇受委屈。”
“我的初心,不知道什么时候,就被权力腐化了。我忘了那个为了一个钱包跑三条街的愣头青,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瞧不起的人。”
秦永昌的目光重新落在秦知夏身上,眼神里是无尽的悔恨。
“知夏,爸的路走错了,走到了尽头。但你你还可以重新开始。”
“重新开始?”秦知夏抬起迷茫的眼睛。
“对。”秦永昌重重地点头,看着女儿,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你现在,不就跟我当年一样,一无所有了吗?”
一无所有
一无所有?
这四个字,象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,轰然劈开了秦知夏心中的迷雾和混沌!
她想起了楚彻在咖啡馆里,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她,说出的那些残忍却真实的话。
“你的纯粹,你的正义,源于你的特权。”
“当你失去这一切,你还剩下什么?”
是啊,她现在还剩下什么?
父亲倒了,家族的庇护没了。
她在警队的地位一落千丈,成了被排挤和羞辱的对象。
引以为傲的身手和意志,被一个少年轻易击溃。
坚守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,被“诡异”彻底颠复。
她确实一无所有了。
可
“一无所有,反而能够倾尽所有”
秦知夏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,一遍又一遍。
一股奇异的、强大的力量,从她内心最深处的废墟里,缓缓破土而出。
是啊
正因为一无所有,才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。
她不再是秦局长的女儿,不需要再背负家族的荣辱,不需要再为所谓的立场和人情世故而妥协。
她不再是那个被保护在象牙塔里的天真警官,她亲眼见识了世界的腐烂与疯狂。
她只是秦知夏!
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,一无所有的秦知夏!
楚彻说,这个世界病了,需要“牧羊人”来制定新的规则。
她曾以为自己是秩序的守护者,现在才明白,她守护的,不过是一个早已腐朽不堪的羊圈!
她不要再做羊圈的看门人!
她要成为牧羊人!
用自己的方式,去剔除那些披着人皮的恶狼,去创建一个真正值得守护的秩序!
“咔!”
秦知夏拄着拐杖,猛地站了起来。
尽管右腿的剧痛让她额头瞬间渗出冷汗,但她的脊梁,却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!
那双丹凤眼里,熄灭的火焰再次燃起,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姿态,熊熊燃烧!
那光芒,锐利、坚定,甚至带着一丝疯狂!
她看着玻璃对面目定口呆的秦永昌,隔着那层冰冷的隔阂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这一躬,是告别。
告别那个天真、自负、活在父亲羽翼下的自己。
这一躬,也是新生。
迎接一个从绝望中淬炼而出,一无所有,却也无所畏惧的秦知夏!
“爸。我想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秦永昌看着女儿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光,先是心疼,随即,一抹混杂着痛苦与欣慰的复杂笑意,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。
他知道,他的女儿,终于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,那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。
他这个失败的父亲,为子女做的最后一件事,终于是正确的。
秦知夏直起身,没有再多说一句话,转身,拄着拐杖,一步一步,坚定地走向来时的路。
“嗒嗒嗒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