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的清晨,张友琴睁开惺忪的睡眼。
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后,下了床,来到五斗橱上方的日历前,用指尖掐住页码边缘,轻轻一撕。
“刺啦”一声,昨日便随着纸片的飘落成为过去,这个动作充满了生活的仪式感。
撕下的日历纸,她一般不丢,而是攒起来用来包裹针线、纽扣等零散物品。
张友琴没什么文化,但这些年随丈夫在北影厂看了不少内参电影。
虽然近年来,她把机会让给了子女,自己去的少些。
但也懂得24小时记时法,知道新的一天是从午夜零点算起。
可她还是习惯天光透进四合院,算作一天的开始。
她将塑料凉鞋的鞋跟往上提了提,打算去院子里生炉子、熬粥,准备一家人的早饭。
可刚走到堂屋门口,就看见墙上钉着的木衣架上,挂着件宝蓝色的西装。
这西装她熟悉得很,自打年前在王府井的蓝天服装店第一眼看中,她隔几个周末就特意绕过去,隔着玻璃橱窗望几眼,赶上店里人少,还能进去摸上一摸那滑溜的料子。
心里头盘算着,等儿子六一娶了媳妇,闺女美娟考上大学,家里的担子轻些,手头宽裕一点,她就咬咬牙把它买下。
可她完全没料到,这件惦记了大半年的衣服,竟就这么挂在自家的衣架上。
张友琴脑子有点懵,莫非是伍志远偷偷买的?
她赶紧转身回屋,走到床边,伸手柄还在打呼的伍志远戳醒:“当家的,醒醒,快醒醒。”
伍志远揉着眼睛,茫然睁开:“咋了这是?早饭熬好了?”
“你看那!”
张友琴朝门口努努嘴,又指了指西装:“这西装是你送的?你哪来的钱买?莫非你还瞒着我私藏了小金库?”
伍志远一听这话,顿时睡意全消,猛地坐起身,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瞅了一眼,紧绷的脸松下来:
“你问问孩子们去。”说完,他倒头又躺下,背对着她继续睡。
张友琴心里纳闷,立马赶到屋子外,就见三个孩子板板正正坐在正堂的长条凳上。
伍六一手里还拿着《燕京晚报》,装作在看的样子。
“不是这衣服,是你们”她话没说完。
“妈!生日快乐!”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,伍美娟还特意挺起了小胸脯。
“孩儿他妈,生日快乐。”
张友琴一回头,见丈夫伍志远左手拎着那件西装,右手捧着一小束月季,笑吟吟地看着她。
她眼窝子浅,当下鼻子一酸,眼泪就涌了上来。
不过,嘴上却忍不住埋怨:
“你说你这当家的,净瞎花钱!这西装多贵啊,孩子们正是花钱的时候,省下来给六一攒着娶媳妇,给美娟添点学习用品多好!”
伍志远把花往她手里一塞,笑着摆手:“你可别赖我,这西装不是我买的,是六一那小子弄来的。”
“六一?”
张友琴愣住了,扭头看向坐在条凳上的儿子。
“你哪来的钱买这个?你那工资才25块,自己都不够花,莫不是跟人借的?”
伍六一放下手里的报纸,站起身,脸上难掩得意,指了指《晚报》:
“妈,您看这上面。”
张友琴这才注意到儿子手里的报纸,连忙走过去,一把拿起来。
伍志远在一旁搭话:“你往第三版瞅,六一写的故事,登出来了,报社给了稿费。”
她手指在报纸上快速滑动,终于在第三版的右下角里找到了那行熟悉的名字——伍六一。
旁边的标题正是《神探狄仁杰之蓝杉记》。
张友琴的手微微发颤,把那一小块文章来来回回看了三遍,嘴里喃喃着:
“登出来了真的登出来了”
她抬起头,看着伍六一,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。
要说家里三个孩子,谁最放心不下,那么一定是这个小儿子。
从小性格顽劣,爱和别人打架。
她不爱用小混混这个词来称呼自己儿子,可事实如此。
返城后,儿子既不愿意接班,又一如既往的散漫,让她内心万分焦急。
而最近这些日子,儿子的变化让她惊喜无比。
“妈,你怎么又哭了?”伍美娟递上手帕。
“妈高兴的,比妈穿上新衣服还高兴!”
为了庆祝老妈的生日,以及伍六一的首笔稿费,老伍家难得去下了馆子。
吃了伍美娟心心念念的东来顺。
羊肉是9毛8一盘,五个人点了5盘羊肉片和粉丝、白萝卜、大白菜、豆腐等配菜。
芝麻酱是现调的,搁了腐乳、韭菜花,还有点香菜末。
铜锅里刚涮好的羊肉,在麻酱碗里打了个滚,肉片裹满酱汁,颤巍巍送到嘴边。
牙齿刚碰到肉,那股子羊肉的鲜就混着麻酱的醇厚涌出来。
美极了。
这一顿花了12块8,是普通人一周的工资,但一家人都吃得开开心心。
伍六一很是欣慰。
这可能就是赚钱的意义吧。
《燕京晚报》的销量向来稳当。
这当中,六成是长订用户,像工厂的传达室、机关的办公室、国营企业的工会、街道的团体活动室、学校的阅览室,还有不少胡同里的家庭,都是常年订报的。
剩下的四成,就散在街头巷尾的报刊亭、邮局门口的零售点,还有些单位传达室兼着卖报的窗口,也就是零售的部分。
自打《王府怪影》连载完了,零售这边就见了小跌。
不少报刊亭的老板盘算起进货量,都说这阵子买报的人少了些,索性少进点,省得压货。
圈内人都知道,报纸卖得好不好,报刊亭最能说明问题。
事实也确实这样。
根据报社里的统计,《王府怪影》完结后的头三天,日销量分别是 27万、28万和 29万份。
要知道,《王府怪影》最后那一期,销量可是 33万份。
当然了,这不全是文化副刊的缘故,一张报纸的销量,是社会新闻、本地消息、经济版面等多个版面一起作用的结果。
但一篇连载了许久的长篇故事完结,对后续的销量确实有影响。
到了第四天,《晚报》的销量猛地涨了,达到 35万份。
这还是因为当天印厂只印了 35万份的缘故。
第五天,报社赶紧让印厂加量,足足印了 40万份。
《晚报》向来照着“《晚报》不晚报”的宗旨办报,一般中午时分,骑着二八大杠的送报员就把一捆捆报纸送到各大报刊亭、零售点了。
可这天到了傍晚,40万份报纸竟然卖得一份不剩。
胡同口的报刊亭老板急得蹬着三轮车跑到报社大楼,在门口拉住发行科的同志,一个劲催着加印。
编辑部里的人都纳了闷,难不成是最近社会版的新闻有啥大动静?
翻来翻去看了看版面,也没有啊。
跟往常的编排差不多嘛。
直到下午,伍六一推着一平板车读者来信过来,说全是给文化副刊的,堆在那儿像座小山似的,编辑们这才恍然大悟。
原来是文化副刊上新登了篇大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