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为民翻开其中一页,密密麻麻的铅笔小字爬满了空白处,有的是圈画,有的是批注,连段落间隙都没放过。
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个硬壳笔记本,纸页已经用了大半,翻到最新一页时,笔尖顿了顿,落下两行工整的字:
一行是“三从一大”。
另一行是“营养搭配”。
“三从一大”的训练方针,刻在袁为民心里二十年。
那是六十年代,官方邀请日本女排的“魔鬼教练”大松博文
从严、从难、从实战出发!大负荷训练!
这么多年,这套准则就象根定海神针。
效果好不好?
当然好!
不然上届世界杯,姑娘们怎么能拼赢美国、力克日本,把冠军奖杯捧回来?
可奖杯背后的苦,袁为民比谁都清楚。
是姑娘们身上消不掉的伤病,是训练后揉着膝盖、扶着腰的模样,是不到三十岁就落下的劳损病根。
他还记得去年过年,去慰问最早一批练“三从一大”的老队员。
推开门,看见人家躺在床上连翻身都费劲,腿上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冒冷汗。
他当时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没忍住。
袁为民盯着笔记本上的“三从一大”,笔尖悬了片刻,又在旁边添了四个字:“三从两大”。
这是从伍六一那本《永不言败》里看来的。
书里那个数据分析师,偏偏敢对着女排的老规矩“挑刺”,说该在“三从一大”的基础上,多补“一大”。
补的这“一大”,是“大运量后,要大恢复”。
分析师说,好好搞恢复,不光能少让姑娘们受伤,还能延长运动寿命。
更要紧的是,训练效果说不定比一味死练还好。
袁为民看到这儿时,心里就咯噔一下。
他忽然想起,每次春节放假,或是给队员批探亲假前,他总想着“临阵磨枪”,把她们练到精疲力竭才放行。
可等姑娘们休完假归队,个个精神头十足,技术水平还悄悄涨了一截。
以前他总以为,是放假前的“魔鬼训练”起了作用。
可现在对着书里的字琢磨,才后知后觉。
说不定,真正让她们进步的,是那几天踏踏实实的休息。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象颗种子,在他心里扎了根。
再看笔记本上的第二行字——“营养搭配”,袁为民又皱起了眉。
说实话,他对这事儿是真不懂。
在他看来,基地的伙食已经够好了。
虽说是大锅饭,但隔三差五就有红烧肉、炖鸡块,早上每人一瓶牛奶、两个鸡蛋,比家里吃得滋润多了。
可书里的分析师,偏偏列出了一长串问题。
说队员们脂肪摄入太高,厨房炒菜油放得太多。
说蛋白质来源太单一,翻来复去就猪、鸡那几样红肉禽肉,缺了优质蛋白和不饱和脂肪酸。
还有什么维生素、矿物质、抗氧化剂,听得袁为民一头雾水。
他当时还觉得好笑。
这年头,谁不爱多吃两口肥肉?厨房师傅多放两勺油,那是好意,怕姑娘们训练耗体力,想让她们多补补。
可心里犯嘀咕归犯嘀咕,他今天特意找了一位在大学里的老同学通了电话,特意把书里的内容和基地的食谱都讲了。
结果老同学一听就皱了眉,说书里写的都有科学依据,还特意分析了食谱,确认女排的餐食确实在营养上有短板。
想到这,袁为民有些坐不住了。
他起身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胡乱往身上一披,连办公室的灯都忘了关,脚步匆匆地往领队张一佩的宿舍赶。
夜风吹得走廊里的窗户“哐当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
这事,得赶紧跟张领队商量,不能再等了。
“咚咚咚!”
急促的敲门声在深夜的走廊响起,惊醒了刚躺下没多久的张一佩。
他揉着惺忪的睡眼,披了件薄外套着鞋走到门口,隔着门板含糊地问:“谁啊?这都大半夜了。”
“老张,是我,袁为民!”门外的声音夹杂着轻微的喘气声。
张一佩愣了愣,赶紧把门拉开一道缝,看清来人后才彻底敞开门,带着点疑惑:“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你这老袁!这都快十一点了,你睡觉,跑我这儿来干嘛?”
袁为民没心思寒喧,一进门就往靠墙的木凳上坐,也不绕弯子。
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写满字的笔记本,把自己对“三从一大”的疑虑、对营养搭配的困惑,还有老同学的分析一股脑全说了出来。
从《永不言败》里的“三从两大”,到队员们的旧伤,再到食谱里的高脂肪、单一蛋白,句句认真。
张一佩一开始还打着哈欠,眼神涣散,可听着听着,哈欠也忘了打,腰杆渐渐坐直,眼神越来越亮。
到最后干脆从床上站起来,在这不足十平米的逼仄宿舍里来回踱步。
等袁为民把话说完,张一佩又攥着拳头溜达了好几圈,才猛地停下脚步,语气斩钉截铁:“老袁!你说的这些,我琢磨着在理!训练上的调整,你是主教练,你看着自行把握就行。可这营养搭配,绝对是个急问题!姑娘们天天高强度训练,吃不对怎么能扛得住?耽搁不得!”
“那这事,你不能直接做主调整吗?”
袁为民皱着眉问,张一佩是领队,管着队里的后勤琐事,按说该能拍板。
“女排无小事啊!”张一佩叹了口气,手指敲了敲桌面,“象是让食堂少放点油、多换几样家常菜,我跟大师傅打声招呼就行。
可你要说引进新食材,比如书里提的那些优质蛋白”、不饱和脂肪酸”,还要改长期的采购习惯,这就不是我能定的了。得上报给李主任,让他批了才行。”
袁为民往前凑了凑:“您是领队,经验比我足,您给拿个准主意。”
张一佩咬了咬牙,眼神一沉:“还能怎么办?咱们现在就去找李主任!把这事跟他说清楚,早定下来早好!”
“现在?”
袁为民抬头,“这都半夜了,李主任早该休息了。”
张一佩也才反应过来,抬头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,又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,笑了:“你看我这脑子,一着急就糊涂了!得了,你今天就在我这委屈一晚,凑合一宿,明儿一早天不亮,咱俩就去办公楼门口堵李主任,他每天都去得早,准能碰上!”
袁为民愣了愣,连忙摆手:“不是,我宿舍离你这儿就隔两栋楼,几步路的事,没必要在这凑活。”
“不行!”
张一佩打断他,语气不容反驳,“这事关重大,我怕你明天一睡过头,眈误了时辰!就在这儿待着,咱明儿一起走,保准误不了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