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鸣书院的山长是位清癯的老者,捋着胡须,考校了沉自然几句经义,又让他当场破题作了一篇短赋。沉自然虽有些紧张,但基础扎实,思路清淅,引经据典亦是信手拈来,应对得十分得体。山长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,当场便拍板收下了这名学生,并勉励他勤学不辍。
茯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,亲自将沉自然安顿在书院附近的学舍,又细细嘱咐了一番,这才带着一直安静跟在身边的沉月离开。
接下来,茯苓便带着沉月归去了“云间阁”。令茯苓有些意外的是,沉清和竟也在铺中,他负手立于一旁,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仔细打量着铺内的陈设、货品,以及墙上悬挂的、茯苓亲手所书的“云间阁”匾额。
见到茯苓进来,沉清和转过身,目光落在她身上,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:“妹妹来了。”
茯苓走上前,眉梢微挑,问道:“兄长觉得,我这铺子如何?”
沉清和环视一周,目光最终落回茯苓脸上,语气真诚,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:“选址精准,陈设雅致,货品,虽我只略懂皮毛,但观其形、嗅其韵,皆非俗物。更重要的是,此间气韵沉静高远,与寻常喧嚣商铺迥异,能于闹市中取静,吸引的必是真正识货、且有品位的客人。自然是极好的。”
他的评价一语中的,让茯苓心中也暗自点头。这位养兄,眼光果然毒辣。
然而,她敏锐地察觉到,沉清和赞许的话语之下,似乎还藏着别的情绪,那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复杂。
茯苓心念微动,对身旁正认真观察铺内情形的沉月归温声道:“月归,你去里间,将前几日那几本新到的香料帐目核对整理一下。”
沉月归乖巧应下,看了沉清和一眼,便安静地退入了内室。
待内室门帘落下,铺面暂时只剩下他们二人,茯苓才抬眸,直接看向沉清和:“兄长是有什么话想问我?”
沉清和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,那双惯常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,翻涌起清淅的心疼与自责。他眉头紧锁,声音压低了几分,带着难以抑制的涩意:
“茯苓,你为何从不告诉家里,你这些年……在侯府过得竟是这般光景?”
他深吸一口气,“若不是我今日在京城多方打听,竟不知那永安侯府是如此不堪!赵珩宠妾灭妻,任由一个表妹欺辱到你头上,连嫡子都被养得与你离心!老太太刻薄寡恩……你……你这些年,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?!”
他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自责。沉清和幼时因高烧忘却前事,被沉父沉母从海边捡回,但自懂事起,便将沉家视为己出,对唯一的妹妹茯苓更是自幼疼爱。后来他常年随船队出海,与家中联系渐少,心中却始终挂念着这个妹妹。他只以为妹妹嫁入高门,纵有些不如意,总归是世子夫人,生活无忧。却万万没想到,实际情况竟是如此不堪。
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心痛与愧疚,仿佛她所受的委屈都是他的过错一般。
她沉默了片刻,再抬头时,脸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,甚至还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。
“兄长不必如此。”她声音平和,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,“都过去了。”
她往前走了一步,距离沉清和更近了些,仰头看着他写满自责的脸,语气轻快了些,“你看我现在,不是很好吗?那些让我不痛快的人和事,我自然会一一料理干净。侯府困不住我,以前不能,以后更不可能。”
她微微扬起下巴,眼神清亮而锐利,如同出鞘的宝剑:“如今兄长来了,自然和月归也来了,还有父亲母亲的支持。我有钱,有人,更有决心。这京城,才是我沉茯苓真正施展手脚的地方。过去种种,不过是磨刀石罢了。”
“至于赵文荣,”她微微侧首,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,声音轻缓,“那个孩子,就当是与我母子缘分浅薄吧。强求不得,也无需再求。”她收回目光,落在沉清和脸上,唇角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,“如今我有自然和月归这两个聪慧懂事的孩子在身边,看着他们努力上进的模样,我这心里,便已是十分知足了。”
沉清和凝视着她,将她眼中那份对未来的希冀与对现有生活的满足看得分明。他知道,她是真的放下了那个伤透她心的亲子。
然而,这份通透与坚强,却让他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疼痛愈发清淅。他几乎是脱口而出,:
“我会永远陪着你的。”
茯苓微微一怔,看向他。
沉清和的目光紧紧锁住她,一字一句,清淅无比地说道:“无论发生什么事,都不许你再一个人硬扛,独自承受这些委屈。你记住,”他顿了顿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,“就算你真的与那侯府和离,离开这是非之地,兄长我也能养你一辈子,护你一世周全安稳。沉家,永远是你的退路,我,永远是你的倚仗。”
他说得斩钉截铁,没有丝毫尤豫。他知道这话语背后的分量,不该由他这个养兄来说。
但沉清和自己也说不明白,为何一见到茯苓,心口就象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,又酸又疼,难以呼吸。昨日听手下人详细禀报了她在侯府的种种遭遇,他当场就砸碎了一个茶杯,胸中翻涌的杀意几乎难以抑制,恨不得立刻提刀去宰了赵珩和那个柳含柔!那种失控的愤怒与心痛,是他多年来在海上面对再大的风浪、再凶悍的海盗都未曾有过的。
今天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铺子里,名为查看,实则是想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。直到此刻,真切地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,神色平静,眼神坚定,他那颗悬了一夜的心,才仿佛找到了归处,缓缓落回了实处。
他只知道,他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。从前或许是因为责任,因为她是沉家唯一的女儿,是他的妹妹。可现在,这份感觉变得无比清淅和强烈,强烈到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和心惊。那不仅仅是对妹妹的怜惜,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情愫。
茯苓被他这番话震住了,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疼惜,她心头猛地一跳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,然后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她轻声应道。